山坎上、斜坡上、岩石间、地瓜沟里、苹果园外,遍地都是酸枣树,通红酸涩的果子,血淋淋的指尖,是我童年最初的记忆。
我生命的前十年就尝尽各色酸枣了,但和后十年的滋味完全不一样。
前十年,我们摘酸枣、捅马蜂窝、挖红薯、潜水起河蚌、野炊,我再去园子里摘几颗苹果当饭后点心,童年的味道是酸甜苦辣。下一个十年,断流后的西山沟没有了水,也就没有了红薯,没有了河蚌,没有了果木,也就没有了小伙伴,这样的感觉五味杂陈。
只有酸枣还在,我们一同被遗弃,一样被冷落。我时常想起堂哥那张被马蜂蜇肿的脸,想起那个被父亲错怪的坏孩子,以及大渠道上那根被蚂蝗钻入吸血的干瘦的腿。
深秋,我只有和无数个红彤彤的小脑袋对视;冬日,我和它们在寒风里摇头晃脑。那是属于我们的私语、我们的仪式。
母亲在干枯的土地上艰难操扯着庄稼,荒草已经从脚踝爬上了她的肩膀,她还是不想放弃,她遵循一个最朴素的真理:有土地,就有希望。她不想被淹没,但还是被草根绊倒了,她没有哭,她也不能哭。父亲生意已经垮了,她精神不能垮,她拍拍身上的土,继续耕种脚下的土地。我打水回来,远远看着她,初秋的母亲,在草地里穿着浅浅的衣裳,像一棵矮矮的酸枣树,我是知道的,那斜坡上的酸枣树,低矮、渺小,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,它的根深深扎在贫瘠的狼板土里,足以支撑着一个人攀援而上去摘更高处的果实,母亲也是这样,她把双脚稳稳扎在黄土里,硬是凭着一股死气力撑起了这个家。
父亲已经无处可去,他除了在这里佝偻着腰,就是在那里蜷缩着背,他不再练字,也很少看书,那时的他也只有在给我讲西岭沟的故事的时候,两眼才会泛光。从当年抓阄分荒地,到挖树洞栽果苗,从嫁接培育到施肥喷药,这些历史的瞬间总藏着让人着迷的故事,而父亲恰恰是一个忠实的口述者。要是没有他口中的故事,我也许走不到今天;要是没有他那一行“知识改变命运”的粉笔字,我也许不会坚持到现在;要是没有他的笔走龙蛇,也许至今我还游离于文字之外。
他说,百年前,这里曾有一座幸福寺,于制高点护佑着我们的村庄,幼时,他还曾临摹这里的碑刻,而如今,遍地残碑,酸枣树沿着缝隙扎根。在一片残垣断瓦上,我们默诵“空山新雨后,天气晚来秋”,这首诗是前十年我和妹妹诗歌之路的开端,当后十年我和父亲在秋风中默念时,却多了一份惨淡凄凉的意味,而能在惨淡凄凉中长吟“随意春芳歇,王孙自可留”的,也只有父亲了。现在想来,彼时站在我身边的,更像一个在时光的风烟里被贬谪流落的古人。
此后,我就经常去那座无形的庙宇。隔着薄薄的一层雾气,我看到,16岁那年的父亲,在寒冬腊月里将头狠狠拱进娘的那一坯黄土。寒风凋零了树叶,凋落了一颗颗灼灼的酸枣,第二年还能在山谷里开始下一段烟火繁华。然而,逝去的人会吗?
转眼间,我这颗西岭沟土生土长的小枣核开始了第三个十年,带着牵挂,带着留恋,我要去南京读书了。我终究没有辜负父亲,得知我考上重点大学的那一刻,隐没了许久的他猛然间从西岭沟荆棘丛里窜了出来,惊起一地麻雀。他灰头土脸,大街小巷报喜,那时的他仿佛又化作了另一个古人范进:“噫!好!我中了!”
土地上有一棵树,一棵苍劲的树,贫瘠大地上结出的玉米、高粱、地瓜被母亲摊成煎饼,拌着酸枣酱,成了那个难捱岁月里最香甜的食粮;生命的崖壁上悬着一棵树,一棵浑身带刺的树,山再高路再陡,春天,闻着漫山枣花香,秋日,收获一树果子黄;从此,心中扎根了一棵树,一棵思念的树,一棵渐行渐远的树,无论海角天边还是十年百年,它永远是扎得你生疼生疼的乡愁和牵绊。
作者简介房臣波,年生,山东新泰人,供职于杭州日报报业集团。曾获第四届中国报人散文奖,全国报纸副刊年赛三等奖,第二届丝绸之路青年散文大赛铜奖,浙江日报、浙江省作协“浙山浙水浙人”原创乡土文学大赛优秀奖等。作品散见《江苏散文》《浙江日报》《北京晚报》《西安晚报》《彭城晚报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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